现如今，“搬砖”是个时髦的网络用语，在城市中辛苦打拼而又收效甚微的年轻人总是自嘲自己是搬砖人。而在50年前，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搬砖人。
由于时代大环境的限制，我读了初中之后就终止学业了。若是留在村里务农，我可能就永无出头之日了。这时，父母的支持让我离改变命运的梦想近了一步。虽然他们都没读过什么书，但眼光也并未囿于农田之中。父亲给我联系了在武汉江夏的伯父，他帮我在农垦局的砖瓦厂谋了一份工作。
这个砖瓦厂的生产线是半机械化的，主要生产砖瓦和铺路砖——通常泥砖由机器制好后，需要由架子车拉到晒场晒干，之后再放进砖窑烤制，烤完的砖再由车运送出来。我刚来时被分配到制砖车间，工作就是和工友一起把砖搬上架子车。
图：晒砖 图源：摄图网
砖瓦厂的规模不算大，只有两百人左右，员工大都是下放知青和投亲靠友的子女，还有的是因夫妻分居，后来迁过来一块打工的。而我在这人生地不熟，没有相识的亲朋好友。对于初中毕业刚满16岁的我来说，想要融入这里的环境和交际圈子是个不小的挑战。
即使离开了农村，但砖瓦厂的环境并没有改善太多。
厂里的生产环境极差，工作的厂区满是尘土。下过雨后就是一摊泥泞，举步维艰；不下雨时就是黄沙漫天，视野模糊。就算是不起风，人和车来回走动也会扬起大量灰尘，都没有落到地上的机会。我们每天饱受烟尘困扰，想呼吸口新鲜空气都不容易。
并且搬砖的工作虽说不是农活了，却也是体力劳动，搬一趟就非常累，我常常感觉胳膊和肩膀疼痛难耐。每天单一重复的劳动实在枯燥无味，不仅消耗体力，精神也容易感到倦怠和疲惫。
而在晚上收工之后，我们休息睡觉的地方十分简陋——住的是四人一间的单身宿舍，睡的是竹架子床，翻身的时候还会吱呀吱呀地响，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了。但是经历了一天的劳累，我们每天沾上床就能睡着，所有辛苦都在瞬间化作了此起彼伏的鼾声。
此外，我每天的工作餐也很寒酸。当时我的基础工资只有24元，工资低，舍不得买荤菜吃，每顿就吃些素菜和腌菜，所以餐饭条件比在农村时好不了多少。不过当年普遍情况都是这样的，不像现在餐餐不缺肉，更何况我也是苦过来的人，还有什么苦比世代贫穷更苦呢？
图：腌菜 图源：摄图网
所以我从不抱怨条件艰苦，也不自怨自艾，感叹命运不公。所谓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，必先苦其心志，劳其筋骨，饿其体肤，空乏其身”，未来是否有大任降于我不得而知，但我相信所有恶劣艰苦的环境都是一次对身心的考验与洗礼，而后方能有所成长。
就在我平时吃苦耐劳、勤俭节约之下，在砖瓦厂的两年里我攒下了120余元。这些钱我悉数寄给了家乡的父母，我想尽我所能来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，也暂时可以改善下家庭条件。父母收到我的薪水，既感动又心疼，即使我什么都不说，他们也明白这是我吃苦省下来的血汗钱。
虽然我与父母之间时时刻刻都挂念着彼此，但我背负着改变命运的行囊，还是得咬牙坚持，绝不能走回头路，绝不能再吃世代贫穷的苦。所以我总是铆着一股劲，踏实做事、力争上游，努力抓住每一个可以表现自我的机会。
而在这个过程中，我也感受到了不少人际关系中的冷暖。
当时我们搬砖是轮班制，一个班次搬完就换另一个班，轮流着来。我心里想着要好好表现才有出头的机会，于是总是替下一班的同事多干半个班的工作量，这样其他同事和领导就能看到我吃苦肯干的一面。
同时，被我帮助的那个同事很感激我，久而久之我们就成了好朋友。他是武汉本地人，逢年过节就会邀请我去他们家吃饭、玩耍。他的父母对我都很热情，让我在异乡也感受到了久违的、家的温暖。
不过，有温暖也有插曲。
当时我们搬砖实行的是八小时工作制与计件任务相结合，工资分配是基本工资与计件奖励相结合。但我们在搬砖时，对于一趟架子车装多少块砖是有严格规定的，装多了的话很有可能翻车，这么多、这么重的砖头要是砸到人了后果不堪设想。
有一次，一个同事为了一趟能多算点钱，便多搬了一些砖到车上。厂长发现后想要严肃处理这件事，但由于那个同事跟政工系统的一些领导关系比较好，政工系统的领导又想模糊处理。
我觉得厂长更有理，这么做隐患非常大，不仅有可能会造成人身伤害，还有可能把砖砸坏了，造成经济损失。所以我就站出来仗义执言，跟那位同事说：“如果不是厂长发现了及时制止你，可能你现在腿都要被砸断了！”
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，我愤懑不平的一句重话就像一记耳光狠狠打了同事的脸，完全没有考虑到他人的面子，于是也招来了一些人的不满，与他们产生了隔阂。
或许是因为出身农村，我的思想比较单纯直接，不会圆滑处世。我想规则既然制定了，且保障了工厂和工人的权益，那我们就要好好遵守。虽然我的想法如何起不到决定性作用，但那一刻的责任感、道德感驱使着我为正义发声。
就这样，我在砖瓦厂工作的的这段时间里，一直带着一股冲劲和一份耿直努力奋斗，与这艰苦的环境作斗争。
后来在我任劳任怨、积极表现下，我的工作与生活终于出现转机。领导看到我正直肯干，就安排我去厂部干杂工，时而写一些简单的公文，时而向总场投送一些通讯报道，时而又为厂部写一些好人好事表扬稿，顺便制作一下墙报、黑板报。
写文章正是我在初中时的特长，我的作文总是被老师当成范文朗读，有这样的工作机会我自然要好好把握。尽管砖瓦厂并不是看重文艺的地方，但只要有机会发挥自己的特长，我就不能轻视，或许这就是一次改变命运的机遇。做了一段时间后，领导们都很满意我的工作。
于是我逐渐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脱出来，不必再每日穿梭于瓦砾之间，呼吸着满是烟尘的浑浊空气，就连身心也觉得神清气爽起来，仿佛充满希望的未来就在眼前。并且在厂部我更容易接触到一些干部和精英，在与他们接触的过程中，我不断学习他们的为人处世之道，自身的阅历和素质都有所提升。
在砖瓦厂的这段时间，是我初入社会的阶段。俗话说“初生牛犊不怕虎”，在与艰苦的工作、生活环境作斗争的过程中，我始终保持着一份近乎天真的正直与努力。我相信踏实肯干是基础，工作固然辛苦，但心怀鸿鹄之志也终须脚踏实地；力争上游是态度，所谓“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”，想要改变命运必须有把握机会的能力和逆水行舟的勇气；最后怀有一颗耿直的赤子之心则是我的性格使然，不过在日后，直来直往、口无遮拦的性子也让我尝到了苦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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受访者：闲云
整理人：家族事记编辑
图片/封图来源：摄图网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