姑妈喘着气爬上楼,焦急地说附近街坊都找遍了,可哪都没看到爷爷,这下可把全家人都给急坏了。
三个多小时前,爷爷和爸爸大吵了一架之后就离家出走了,他说要出去透透气,可一直等到现在都还没回,要知道今天可是大年三十,本应是家家户户欢聚一堂的日子,唯独我们家却在今天上演了一出闹剧。
“饭菜都是好的,为啥要扔了,加加热不就能吃了吗?你们这也太浪费了。”爷爷背着双手生气地说,他瘦削的身材从远处看就像被略微压弯了的竹竿。“爸,哪有大年三十还吃剩饭剩菜的道理,老这样吃会得病的。”爸爸无奈地解释道。
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爷爷因为饭菜的问题和家里人产生矛盾了。爷爷一生节俭,衣服穿破了舍不得扔,饭菜剩了也舍不得倒,如果换做是在过去的年代,这样倒也说的过去,可在物质条件极为丰富的今天,爷爷苦行僧般的生活习惯让我们实在很难与他产生共鸣。看奶奶着急的快要哭出来了,一个劲儿地念叨:“你爷爷他那么大年纪了,要在外边出点事可怎么办呐……这大过年的……”,看着奶奶的样子,我的心中一阵酸楚,于是提出到爷爷常去的滨江公园去找他。
那时候还小,可能舌头还不够灵,尝不出日子的苦
天已经半黑了,月亮孤零零地悬在空中,除夕夜的江畔空荡荡的,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,我大声呼唤着爷爷,可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。
凛冽的北风钻进领口,我的眼中噙满了泪水。模糊中,我好像在眼前的长凳上看到了曾经同我讲故事的爷爷。那是一个秋天的晚上,江边布满了芦苇,夜空中的星星格外清晰,仿佛都市的繁华和喧嚣都被翻涌不息的水流阻隔在了对岸,爷爷轻声地同我讲述了他童年时的经历。
江边孤独的背影 / 自摄
……
我出生在山东省一个偏远农村,家里养了四个男孩,按年龄算我排行老二。头几年家中光景还算不错,父亲读过几年书,算半个文化人,在村子里的私塾当教书先生,家里还有几亩薄田,日子凑合着也过得去。然而好景不长,突如其来的战争打破了宁静,清朝末年,华北地区军阀混战,民不聊生。父亲的私塾先生是当不成了,而种地的营生也难以为继,为了养活一家老小,只得和母亲一起带着我们闯关东去东北碰碰运气。
(我问起爷爷关于曾祖母的身世,他蓦地陷入了沉思。)
我甚至已经记不得她的名字了,母亲是个地道的农村妇女,勤苦能干,把家里料理的井井有条。由于娘家穷,母亲很早就嫁给了父亲,当时在农村老家女性的地位很低,不能上桌吃饭,而且一出嫁就无法保留做姑娘时的名字了。我只记得她大概是姓夏。和当时大多数的女性一样,母亲也裹了小脚,常坐在柴门边上借着晨光给我们补补粗布褂子,眼睛花了就抬抬头,往外望。
(午后的乡村阒无一人,只听得见鸟儿的啁啾,透过曾祖母的视线,我看到了远方连绵的山脉和田亩。)
那个年代,关内鱼龙混杂,大多数都是些逃难来的外乡人,为了讨口生活,可谓吃尽了苦头。还好父亲识字,能做算术,经过多番辗转,终是去了一口煤矿,给矿上掌柜当账房,一大家子历经波折总算安顿了下来。
但说到底终归是寄人篱下,日子得过且过。八年抗战,黔首苦不堪言,一九四五年战争结束,国家千疮百孔,百废待兴。不承想,煤矿老板因病逝世,父亲没了经济来源,孩子们饿的嗷嗷直叫,他无奈只得再一次举家搬迁,去寻那位于住在辽宁盖县的远房亲戚。
农村老家 / unsplash
那时候还小,可能舌头还不够灵,尝不出日子的苦。
一家人在盖县向亲戚借了间茅草屋就算安家落户了,那地方穷山恶水,能种的地本就极少,还一寸都不属于我们。没办法父母只能去别人家帮工,可赚的粮食远不够填满这么多张嘴,所以我们几个小的只能挨家挨户地讨饭吃。老大是个闷葫芦,看见生人就发怵,紧张的嘴巴都张不开,更别提跟人讨吃喝了。老三是个调皮鬼,正事一件不干,就知道疯玩,一天下来滚得浑身都是泥巴,晚上回家没要到吃的不说还躲不过母亲的一顿打。而我呢,眼睛尖又懂礼貌,逢人就问好,讨到的吃的总是最多。
当时条件稍好点的人家平时会吃点海鱼,而煮鱼的咸水呢都直接泼了扔掉,当时咱家没钱买盐,就讨了别人家不要的咸鱼水,拿回家熬干,就成了底料,这就是我们的盐了。有了盐,再去捡点榆树皮和野菜,最差的时候还会去街坊邻里讨点猪都不吃的糠,把这些捣碎了和水一起煮,就连在大年三十晚上,我们的年夜饭也就是这样了。
再后来,国家土地改革之后,咱家分到了几亩薄田,为了种好庄稼,父母没日没夜地劳作,我们几个想帮忙,可身体还没长全,力气太小,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。我太希望自家地里的秧苗快些长大,为了拾点狗粪给田积肥,我经常大半夜从床上爬起来,当时还是大冬天哪,漫山遍野的积雪,一眼望去都是雪白雪白的,只有那个狗粪是乌黑的一坨,我顾不上冻僵的手脚,吧唧吧唧踩着雪去捡,然后埋到土壤里,手都冻麻了,但心里却是热乎乎的。
大雪中的农村夜晚 / unsplash
……
城市被笼罩在夜幕下,不知从哪传来了鞭炮声,年味更重了。我和爷爷的生命在亘古的时空中发生了短暂地交织,他儿时的经历通过记忆传递到了我的灵魂深处,而我却沉溺于繁杂琐碎的事情中而将其抛之脑后,让这弥足珍贵的记忆蒙上了灰尘。此刻,我也逐渐理解他今天如此恼火的原因。
我最终还是没能在江边找到爷爷,于是怀着沮丧的心情回到了家里。一开门,饭菜的香味就朝我迎面扑来,随之伴着的还有熟悉的春晚音乐。没想到的是,爷爷竟先我一步回家了,他似乎还没消气,坐在沙发上严肃地教育着爸爸:“今天就是要让你们长长记性……我什么苦都吃过,什么脏的烂的都尝过,所以现在看到你们浪费点东西就心疼……”
文章跳转:
受访人:陈秀才
整理人:家族事记编辑
图片来源:作者自摄、unsplash