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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难先与武汉大学
向岩家族圈 家族回忆录

作者:向虎雏

向虎雏在张难先题写的“莽苍庐藏书”书柜前

倘佯在“物外桃源”的珞咖山,细心的学子在布达拉宫式的老斋舍、、六一纪念亭前等多处都会发现地面都多了块直径为10厘米的不锈钢,上面镌刻着“全国重点文物GPS点”精美图案。它镶嵌在黑金砂石中央,内圆外方,黑白映衬,熠熠生辉。这是武汉大学早期建筑保护管理委员会和GPS工程技术研究中心按照国家文物保护要求,为学校15处全国重点文物量身定做的GPS保护标志,其卫星定位精度达厘米级。面对这群总建筑面积为54054.52平方米,具有重大艺术科学价值不可移动的早期建筑,人们自然想起了石瑛、刘树杞、李四光,因为他们的大幅照片都高高悬挂在学校档案馆里。此外,还有那位著名的美国建筑设计师凯尔斯。但是,不应忘却我祖父向岩的朋友——张难先,这是石瑛、刘树杞二人专程从千里之外的沪杭请回的“财神爷”。正是他在湖北省府委员兼财政厅长任上,不畏权势,严惩贪官,慎选廉吏,整顿厘税,国库渐盈,才保障了建设武汉大学的巨额政府拨款。

张难先(1874-1968)是我祖父向岩的挚友,湖北沔阳人氏。武昌反清团体日知会主要成员,“辛亥耶稣”刘静庵先烈丙午案的幸存者,身陷囹圄写下“我佛一生居地狱,中原何日净胡尘”,以明其志。他一生为官,刚正不阿,愤世嫉俗,特立独行,世人盛传他大白天提着灯笼找蒋介石,讥讽“暗无天日”的故事。武汉解放前夕,白崇禧欲炸张公堤、武泰闸、水电厂,他闯进华中“剿总”,手杖在地板上击得咚咚响,直面小诸葛,厉声训斥:你要炸武汉,就把我这条老命绑在炸药包上,一起炸掉吧!白慑服张老凛然正气,最终不敢挺而走险,从而保全了大武汉。1949年10月1日毛泽东在开国大典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,张难先就是56名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之一。同月6日,国民党常委219次会议决定永远开除宋庆龄、张难先等国民党党籍。翌年2月,他婉言谢绝周恩来邀其担任监察部长一职,回汉任中南军政委员会副主席。他仍任中央政府委员并连任第一、二、三届全国人大驻会常委,系行政三级国家干部,定居京华。

1966年秋,祖母蒋佛元嘱我到北京要上园恩寺14号看望张老。这座位于胡同深处,与小学校毗邻的昔日王府由不在同一条轴线,用假山石分隔的两重院落构成。其中比梅兰芳故居还要大的幽静前院中,五彩的回廊把错落有致不同功能的辅助配房连通在一起,庭院中央突兀的雕梁画栋的歇山顶宫殿古建筑,才是德高望重的主人办公、会客、生活起居的“旦庐”,旭日始旦,意寓天亮了,解放了。我造访时起居室已改装成病房,93岁高寿的耄耋老人在病榻上欠身欢迎我这年仅20岁的小晚辈,他详细询问我祖父去世后祖母的生活状况。我告知:湖北省遵照您的指示,已由省人委办公厅每月直接给祖母发放辛亥遗孀生活费40元。我又说:您寄的“搀手才三月,别去九泉矣;吾侪剩几人,又弱一个焉”亲笔挽联收到后就挂在祖父生前书房里。我还说:您抗战时为我家用篆体书写的“莽苍庐藏书”的大书柜至今还用着呢,字写得真漂亮!老人耳背重听,那是武昌起义奔走革命时,一连19天没有睡好觉落下的病痛,我们交谈的音量自然是大分贝的。当我介绍到自己正在武汉大学物理系读书时,老人家的听觉突然异常敏锐,从他慈祥目光中我捕获到一丝特殊信息,似乎我不经意触动了他长期存放在珞珈山上的奶酪。他声音洪亮地告诫我:“我和你的祖父算尽到自己时代的责任。你很年轻,又上武大,前途无量,但决不要贪图安逸,要尽好建设新时代的责任。”他的长女已是七旬老太太,年轻时肯定受过良好教育,盘着旧式发髻,踮着尖尖小脚热情接待着我。吃饭时,她感激地说:“我父亲今天见到你是难得的兴奋,和你谈了这么久,居然还能靠着枕头坐上一会儿。他一生对两所大学感情最深:一是1921年夏,每晚去听杜威、罗素讲学的北京大学;二是1928年在珞珈山要建你们的武汉大学,当时没有钱,愁钱呀!……原来张难先和武汉大学还有如此深的渊源。

那是1927年,北伐军裹创苦斗,终于推翻长达17年之久的北洋军阀统治。4月12日蒋介石发动政变,篡夺革命果实,18日南京国民政府成立;8月25日武汉国民政府迁都南京,宁汉合流。至此,南京国民政府才算完成统一中国大业,也想有番作为。次年7月,大学院决定建国立武汉大学,且任化学家刘树杞为筹委会主任、代理校长。有别于私立或教会学校,所谓国立大学用的都是纳税人的钱,要靠政府埋单。初人仕途贵为省教育厅长的一介书生刘树杞难为无米之炊,满脸愁云,遂问计省府委员兼建设厅长石瑛。熟谙官场痼疾,深知惩贪艰难的石瑛指点迷津:解决建校巨额资金,非张难先莫属!是时,这位政绩卓尔不凡,蜚声琼穗的南国“张青天”刚力辞卸掉广东省府委员兼土地厅长,回到河阳故里,忽闻又要担任湖北省府委员兼财政厅长。张老自愧尚缺乏近代经济学知识,怎能总理一省之财,乃远走沪杭,闭门谢客,静心读书,学养倍增,湖北虽多次函电催其到任仍数月不归。

石瑛与刘树杞东下江南,亲顾茅庐,诉说筹办武大急需资金的苦衷,并以同作进退为盟,劝其走马上任。张老这才知晓老友蔡元培要改组阅马场东厂口(今省教育学院,省图书馆一带)的武昌中山大学,组建武汉大学,激动地说:早年我在新军工程八营当兵时,对面就是东厂口的方言学堂,石先生您在那里还当过校长。这地方虽好但太小,囿于武昌城内,无大发展空间,应跳到城外新择佳址。湖北人爱读书也会读书,我们要在九省通衢的首义圣地办所最好的新式大学校,使其成为中国腹地传播薪火的支点,让“唯楚有才”在传承中延续。至于资金嘛,有句老话叫‘湖广熟,天下足’,待我到职后举全省之力办一所大学的钱是会有的,但必须邀上李四光。想当年,李四光16岁,是最年轻的同盟会会员,留日又留英,现已成就为大地质学家,武大选址,他是首席专家。”

1928年12月19日,张、石、刘、李4位拓荒者登上珞珈山,为后人选定国立武汉大学校址。张老现场拍板,拨25万银元立即启动工程,待理顺全省厘税后,据实再拨。刘树杞沉醉在筹备工作正式点火的喜悦中。李四光戏言:张厅长,你是运粮官,韩信用兵,多多益善呀!长他俩10余岁的石瑛则紧锁双眉:理顺厘税,谈何容易,贪官污吏,盘根错节,张难先要动真格的了。

人们知道,厘金制始于湖北巡抚胡林翼征收税金,充当军费,伙同曾国藩一起镇压洪秀全的太平军,尔后70余年一直演变成统治者剥削百姓的合法工具。大汉口,通商口岸,租界成片,商贾云集,本是省财政税收的主要金库。但汉口征收局长白崇墨为非作歹,称霸一方,民众怨声载道,敢怒不敢言,因为白崇禧是他嫡亲兄弟。张难先平生最厌恶这类狐假虎威、狗仗人势的鼠辈。他一袭长衫,微服私访,很快弄清月薪仅120元的白局长,养妻妾8房,日开支超百元,大量鲸吞国家税金的犯罪事实后,亲率全副武装的税警,直捣汉口征收局,一举罢免白崇墨。白崇禧隔岸观火不敢救场,他深知这位曾威震海南、广东,桀骜不驯的辛亥元老在“九头鸟”的本土执法是任何人不能阻挡的,只好痛骂乃兄“瞎了眼!”时人无不拍手称快。

向岩(前排中)与张难先、李书城诸老人1957年摄于武昌

鄂西的厘金局也臭名昭著:宜昌县官桥稽征所、鹅公颈征收局两处收税不裁票,沙市太师渊地方司员做假账……状纸告到省厅,缺人办案。适被张难先誉为“天地正气,人间元气”的祖父(向岩)刚脱下北伐军第5路司令战袍,因蒋介石发动“四·一二”政变,祖父公开反蒋退出政界赋闲在家。张老登门请祖父助其一臂之力,屈任荆宜施鹤催收专员兼宜昌征收局长。祖父大刀阔斧整顿税收秩序,日进税金银元4万,悉数上缴国库。祖父一文不染,两袖清风,童世光曾撰文感叹:若他人能当一日之局长,就能“垂手万万利!

张老主政省财政厅,言忠信,行笃敬,办银行,定税制,惩厘蠹,涤腐朽,任廉吏,倡守常,筹巨款,建武大,弹精竭虑,造福桑梓。查武大建校经费的零星资料,当年财政拨款总计300万银元之说尚待考证,但整体建筑能够一气呵成,决不是因资金短缺的“烂尾工程”或“豆腐渣工程”,张难先功不可没。1929年12月19日蔡元培致书张老,对他这段政绩给予了公允评价与赞誉:

“……一年前饫闻整理湖北财政之成绩,始信廉洁与认真,无事不可奏效。十力先生到鄂后来函,尚感念先生之成绩不置也。……社会本不能有完全满意之状况,能全部较为清明,自是美事。必不得已,有一部分清明,亦可差强人意矣。”

张老博学多才,著述颇丰,志趣高洁,擅长丹青,尤爱书法。武汉市民今夏已经欣赏到他“一生知已是梅花”的闲章,其实他正以画梅见长,泼墨洒脱,彩韵盎然。张老的书法更为一绝,铁画银钩,遒劲俊逸,倍受当时读书人推崇;贫困潦倒之时,可以鬻字疗饥。其墨宝在武汉仅存东湖九女墩碑文,那是1953董必武撰、张难先书的联袂之作。张老对武大一往情深,当年从浙江省主席一职挂冠而归,特在珞珈山由他拨款盖的用于引进名牌教授的18栋小洋楼附近结草庐“思旧庵”。门前贴联:“看山感旧欣先死,筑土为庵当活埋”,以期长年守望着身受1400鞭酷刑的刘静庵长眠的卓刀泉,现“思旧庵”不复存在。我一直寻觅张老遗留在武大的痕迹,受老斋舍民国19年落成、碑传为燕树棠书的启发,15年前在台湾《珞珈》130期《GPS长江三峡恋》中提出国立武汉大学牌坊后的“文法理工农医”6个篆字系张难先书的假说,至今未受诘问。它与我家书柜上的“莽苍庐藏书”5个篆字何其相似乃尔。张老的篆书含有隶书元素,故其作品不生涩,无怪异,结构紧凑,圆转自如,柔中见刚,极富金石古韵。这是他的朋友、张大千的老师、中国近代著名书画家李瑞清,别号清道人,在上海教给张老写字的要诀:古篆要吸纳隶书温润平和之气息。

祖父向岩是史沫特莱敬重的中国老人,“莽苍庐”是1940年春,鄂豫边区党委为感谢他对创建天汉抗日根据地的特殊贡献,由统战部长陶铸亲自送3000元为我家盖的小楼。张老闻讯送来亲笔书写的楹联和书柜篆字志贺新楼落成。如今,小楼不见了,唯“莽苍庐藏书”5个篆字因雕刻在木板上才留存下来。深为遗憾的是,40年前上北京拜谒张老,当时我们老少二人相谈甚欢,我完全有时间,却没有当面求证“文法理工农医”6个篆字是老人家的真迹与否。以至日后一直结成困扰心中的谜团,好在通过现代笔迹鉴定技术是可以得出科学结论的。

今天,街道口的国立武汉大学牌坊已是全国重点文物了。驻足“文法理工农医”6个大篆字下,思绪就会穿越时空隧道飞扬,“云山苍苍,江水泱泱,先生之风,山高水长。”一代人杰张难先对武汉大学的历史贡献是不可忘却的。

 

文章来源:《向岩纪念集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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