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张颖
2011年10月10日是一个不平凡的日子,人们纷纷以各种不同的方式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,我的家也不平静,因为我的曾姥爷向岩老先生就是一位辛亥志士。用什么方式来纪念老人家呢?我的舅舅、妈妈、姨妈们几经商量,准备将曾姥爷生前所写的一些诗文、信函、还有那本《新中华民国》一书(注:该书1913年公开出版,现仅有藏于上海图书馆的存世孤本),以及后辈们的纪念文章汇集编纂,出本纪念集,这是他们几十年的共同心愿。
张颖和妈妈向晓梅在布鲁塞尔
2010年春节回国探亲,原本以为妈妈还会以我为中心,围着我转,因为以前每次放假回家,妈妈都是为我忙碌,做些我喜欢的饭菜,送上爱吃的零食。这次则不然,新年期间,用完晚餐,她便快速收拾完碗筷,取消了每天晚饭后下楼一小时的锻炼活动,连央视“春晚”都无暇观看,把我撂在一边,自个儿走进书房里忙碌着。偌大的书桌上堆满《资治通鉴》《汉语辞典》、放大镜……一摞由表哥侯超、谢向强在上海图书馆复制的《新中华民国》放在显眼的位置,妈妈戴着老花镜,伏案工作,上网核实资料,偶尔会为查到要找的资料而兴奋,有时又为写不出好的段落而郁闷。这种纠结、焦灼的情绪,让我想起自己做博士论文时候的感觉。看到妈妈这般投入,我不禁捧起《新中华民国》,走进了曾姥爷的内心世界。
曾姥爷出生在1872年,那是一个与我们相隔遥远的年代,所以老人家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很是朦胧,有关他的轶闻趣事大多是从长辈和有关资料获得的。听妈妈说:曾姥爷出身耕读世家,5岁丧母,自幼聪明勤奋,读书刻苦,青年时期投笔从戎,两次东渡日本,求学深造,追随孙中山,加入中国同盟会,驰骋疆场。老人家报效国家的志向,朴实淡定的人品,风雨之后洗尽铅华的波澜不惊是我们后辈们学习的楷模。
1993年中共湖北省委统战部关于向岩在日本加入同盟会的证明
19世纪末20世纪初,中国还处在君主统治的清朝末年,社会腐朽黑暗,沉痼难返。曾姥爷目睹权贵之贪婪,国民之麻木,真正体恤老百姓沦于生灵涂炭之苦,对国家的灾难有着感同身受的切肤之痛。出于对国家前途的忧虑,经过深思熟虑,1913年撰著《新中华民国》。“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济天下”,一个人在显达的时候能以天下为己任,而在困窘之时,还不放弃个人的修养与追求,这岂是一般人的胸怀?“死者长已矣,存者且思思”,手捧《新中华民国》一书,穿越百年时空,与先人对话,叩拜逝者的灵魂,感受仁者的情愫,探寻智者的思维。将当下的现状与书中的构想相对比,仿佛觉得曾姥爷和我近在咫尺,大象无形,至大至深,我真心佩服老人家百年前的远见卓识。
《新中华民国》饱蘸心汁,无处不凝结着曾姥爷对当时社会观察和思考的精髓,这是一本半文言的直版书,由于年代久远,里面好多字现在都不使用了,需要借助康熙字典才可能读懂。该书凡27篇,所述范围极广,无论是宏观层面的德、民、土、财……还是微观层面的人身、心性、智慧、发、足;大到“城郭”、“建都”,小至“服饰”、“徽章”,抑或“饮食”都有涉及,不羁于想象,不拘于俗套。书中救民于水火、济世于乱年,志向明确,慷慨之情溢于言表。
书中给我印象较深的是《坟墓》这篇,曾姥爷主张改变丧葬习俗,从保护国土耕地、环保卫生出发,倡议人死之后效仿日本或欧美,改土葬为火葬。为此,通过计算得出具体数据:以1%死亡率计,每年全国约増600万死者,而一亩地土葬只可安葬约60余亡人,则一年全国失去10万亩耕地。十年将失去100万亩,百年将失去1000万亩,长此以往,全国必将荒冢累累,而发出“吾人生无托足之地矣!”的担忧,“此于死者无益,徒于生者有害”之事力应摒弃。主张“人死以后由土葬改火葬,然后装入小匣埋后平土砌碑,立墓志碑铭,再种上松柏苍翠花草围绕,亲友来祭吊不烧纸,不奠酒浆,只焚清香一瓣,供名花数朵而已,夏日散步期间如入天国,如游仙府,安有所谓墟墓之哀?而我国圣贤豪杰之墓仿此为之,以志景仰,以鼓励后贤,亦可藉作公园之游观也。”
曾姥爷百年前就提倡“火葬”的主张令我惊诧,这在当时绝对是超前先进的思想。中国是个崇尚孝道、重风水之说的国度,当死亡来临时,任你是王侯将相,还是布衣百姓,所有的人面对人生的轮回都会祈求来世能够圆满。安葬得好坏与否,不仅直接影响逝者的来世,而且还关乎其子孙后辈的贫富穷通、吉凶寿天。于是富者生前挖穴墓,死后金棺银椁殉葬品无数;即便潦倒一生之人也讲究入土为安,因此,土葬可以说是根植于民族笃信不移的习俗。
张颖在罗马
就是所谓引领世界文明的欧美大陆,那时也不是全都实行火葬。行走在世界各地,不经意间总会有一座墓地入眼帘,有的是在教堂旁边,有的则在公园中央。小巷尽头,村野阡陌,一些墓地鲜花盛开,苍松翠柏环绕。一些墓地则悲凉萧瑟、荒芜寂寞,低矮的墓碑,斑驳的围墙,细读碑文,这些长眠者埋葬的时间好多都是19世纪,也就是与我曾姥爷生存的年代相近。随着人口的增长,现今欧美各地亦是墓地有限,大有人满为患之虞。于是有的国家规定除对本地有突出贡献而令人怀念者之外,一般规定只能埋葬15~20年,可见西方也为墓地问题所困扰。
至今日,火葬已在全世界大行其道。由此可见,曾姥爷当年有关殡葬改革的倡议简直高瞻远嘱,其主张虽说不是石破天惊之举,但进步的思想理念至少领先国人几十年。
《新中华民国》一书,曾姥爷以其布衣的视角,美好的构想,磅礴的篇幅给人以强烈的震撼。今天读来还是那么具有划时代的特征,其笔下溢出的文字,彰显了博大而深邃的思想,其渊博的学问、犀利的文笔穿过岁月的风尘,潇潇洒洒飘至今日,浸润着我们后辈人,在阅读过程中获得的是历史的沉淀和精神的升华。
一百年后的今天,我怀着一样报效国家的美好梦想,求学在欧洲大陆和美洲大陆,这种理性的思考,感性的挥洒,不能说不是我先辈的血液在我年轻身躯流淌的结果。
值此辛亥革命100周年之际,愿所有为推翻封建君主王朝,为中国民族民主革命作出贡献的伟大先驱们:
生如夏花之绚烂,
死如秋叶之静美。
文章来源:《向岩纪念集》